有的地方采取“一刀切”的方式,直接把安全与发展对立起来……部分低风险、高收益的企业也未能复工……有的城市在解决安全生产历史遗留问题上担当作为不够,“一刀切”问题整改进展迟缓。
前期投入大量资金按照政府要求进行技术提升整改,但何时启动全面复工复产仍未有定论。这是摆在当前江苏连云港和盐城地区诸多中小化工投资者和从业者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9月23日,苏南某龙头化工企业的大股东拜访了连云港市两灌地区(灌南、灌云两县)的主要领导,欲探寻项目所在园区能否尽快复工复产。
两灌地区一直是江苏省的经济洼地。20年前,依托临海、临河的区位优势,谋划布局化工产业。高峰期,化工产业对财政收入的贡献占比接近40%左右。
但由于历史定位、环保约束、管理能力等原因,沿灌河周边多个地区的化工产业未能走出高端化路线,给当地生态环境和安全生产带来较大的压力。
受江苏2019年“3-21”化工爆炸事故的影响,从当年11月底,国务院督导组用一年时间在江苏开展安全生产专项整治督导工作,江苏化工产业生态和布局进入有史以来的最深度调整期。
化工是江苏的支柱产业,可以生产20多个大门类、3万多个品种规格的产品,主营业务收入、利润总额领先全国。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持续的调研采访看,因为近年来持续的整治,部分民营化工巨头的行业龙头地位正被其他省份的同行围猎,江苏化工产业在全国的优势和地位已岌岌可危。
目前,国务院督查组在江苏的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根据中央和省级要求,全省化工整治所执行的“一园一策”和“一企一策”方案已完成评估。由于结论尚未对外公布,是进是退,部分化工园区和企业的未来前景充满未知数。
复产路漫漫
根据2019年4月27日下发的《江苏省化工产业完全环保整治提升方案》,新建化工园区以及化工园区外新建化工企业一律不予批准;沿长江干支流两侧1公里范围内、且在园区外的化工生产企业,原则上2020年底前全部退出或搬迁,并严禁新建、扩建化工园区和化工项目;对确实不能搬迁的企业逐一进行安全风险和环境风险评估,抓紧改造提升。
在当前的大整治调整期间,两灌地区化工企业何时才能复工复产仍未可知。
一方面,诸多停产企业的投资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从流程上看,根据整改清单逐条对照是否到位,先由企业所在地的县(区、市)政府牵头应急、环保等多个部门进行验收,然后再由设区市的同等部门再过一遍,最后由设区市最高行政决策者给出复产复工的指令。
但企业层面的说法与地方政府有所不同。
江苏盐城、连云港多个化工园区的负责人对记者表示,县级和省辖市(设区市)的态度固然重要,但取决于省“一园一策”、“一企一策”的评估结论,还取决于企业的整改质量和园区的配套保障水平。
目前江苏拥有各类化工园区53家。从上述方案看,化工产业区域布局要明显改善,并压减全省化工园区(集中区)的数量。
某县委书记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一方面正在督促停产企业加快整改;另一方面正在加快完善园区配套设施建设,提升安全、环保保障水平,让企业能够尽早复工复产。
记者获得的《国务院督导组在连云港督导指出问题清单》(2019年12月25日,第一批)中指出,政府监管层面存在问题,职责缺失,监管缺乏创新,监管方法手段单一,存在“一刀切”现象。如在发生事故或被舆论披露后,又要求一律停产(部分企业停产近2年),虽制定了复产验收程序,但实际复产企业很少,大量企业设备长期停工。
并且,在《国务院江苏安全生产专项整治“回头看”新发现的突出问题清单(涉及连云港市部分)分解落实方案》中,又指出了“个性问题”:有的地方采取“一刀切”的方式,直接把安全与发展对立起来……部分低风险、高收益的企业也未能复工……有的城市在解决安全生产历史遗留问题上担当作为不够,“一刀切”问题整改进展迟缓。
采访中,针对上述督导组给出的问题,受访县级领导对此解释,“坚决支持达到整改标准的企业复工复产;达不到整改标准的坚决不能复产;园区的安全、环保配套设施必须稳定运行,达到为复产企业提供服务的条件。”
而从目前情况看,地方政府还面临着一大压力:就是对关闭退出企业的清理,包括拆除生产装置、及时处理“三废”,消除安全环保隐患。
“我们也进行了研究,可以按照地方政府的要求进行升级改造,但从我们的现实情况出发,尽快复工复产更加关键。”在停产停工的情况下,每月成本支出近90万的某龙头企业现场负责人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
另一方面,园区和企业亦派出专人在各地化工园区打听同行进展。“我们上次去临近市以园区名义调研,分管的副县长也参加了,但是没有和对方说。”某化工园区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双方既客气又有所保留。
化工园区一般远离市区,相对独立,从市区出发大多需要1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事实上,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近期在连云港和盐城的多个化工园区的实地调研看,由于智慧园区的建设完全覆盖,不仅要登记车辆,还要根据疫情防控的需求登记个人健康码,在大数据互通的情况下,外人进入的可能性为零。外围观察园区,外行人难以判断是否复工复产。
化工大省如何破局
化工业重叠经济洼地,频频发生的安全生产事故,似乎成为连云港、盐城沿灌河地区无法抹除的痕迹。那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在政府和企业层面如何实现?
多位与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数次长谈的地方官员直言,一方面,由于经济发展相对滞后,过去10多年确实存在园区安全环保基础设施薄弱、项目入园门槛不高、产业链不明晰等问题,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园区整体发展水平不高;另一方面,随着化工企业数量的增加,政府的监管能力、监管水平不相匹配,带来了执法监管上的宽软,对一些涉及企业本质安全和“三废”排放方面的处罚不到位,法律法规的威慑作用发挥不够,少数企业用表面文章应付检查。
在当地人士看来,安全事故发生后,党政主要领导班子先后进行了调整,继任者年轻化,专业化水平也大幅度提升,纪检监察部门亦查处了不少案件。
在国务院督导组向江苏省的反馈中,督导组分组下沉到13个设区市,对江苏省96个县(市、区)开展全覆盖解剖式调研检查,帮助排查3800多个问题隐患。
有当地陪同督导组的人士告诉记者,企业安全水平较低是较为突出的问题。有的企业负责人虽然考取了安全培训合格证书,但访谈中暴露出安全意识淡薄,缺乏对安全和法律法规的敬畏,实际表现与安全知识技能不符。
2018年底,江苏共有112家涉及硝化工艺的危险化学品企业,数量远高于山东和浙江两省之和(山东36家、浙江26家);而连云港、盐城各有涉及硝化工艺的企业31家,合计占全省总数的55%。
经济发展落后更容易导致化工人才的流失,尤其是高技能人才,这对县域经济发展是最致命的伤害。因此,在企业的应对方案不仅水准低,针对性和可操作性不强,多为“程序化”内容。
据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了解,在政府强有力的推动下,目前对关闭退出企业的清理整顿工作已完成了大半。其中, 对“三废”的清理,灌南化工园区在邀请中国化学品协会“过了一趟”的基础上,采取市场化手段与南京工业大学专业团队深度合作。“固废已经实现了动态清零,这包含了一些残留物料。”团队负责人、南京工业大学教授潘顺龙表示,对存在的隐患,已经制定了时间表,一个一个消除,“为地方和企业寻找到有效性和经济性结合的办法。”
“我们上了热电联产项目,把企业的燃煤锅炉全部淘汰,实现统一供热;投资1.7亿元,由南农大提供技术服务,针对园区企业工艺特点对污水处理厂进行了提标改造;建成了公共管廊,企业管道由暗到明;建设了针对化学品车辆的专用停车场;废水、废气等排口自动监测设备全部安装到位。”灌南化工园区负责人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
“一是,园区相对独立,公共配套不断完善;二是,具备良好的区位优势,临港靠海的良好水陆运输条件符合产业升级的条件;三是,处于长三角范围接近原料市场、产成品市场,物流成本低。”某沿海化工园区负责人认为,沿海地区要为沿江地区的化工产业转移提供空间。
灌南县委书记任瑜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一方面是重构园区发展定位。委托省化工行业协会、省化工设计院等单位开展专项研究,抢抓《连云港石化产业基地总体发展规划》修编机遇,进一步明确园区作为“连云港石化产业基地拓展区”的功能定位;另一方面是坚决淘汰落后产能。按照省“一企一策”评估意见,关闭退出安全环保问题突出的化工生产企业。全面贯彻落实国家产业政策,将组织相关专家,对入园项目的土地利用率、安全风险、污染防控、经济效益等进行综合评估,为高标准承接符合园区发展定位、工艺技术水平高、安全环保先进、带动能力强的化工项目创造条件。
南工大给出的建议是,园区企业要向化工新材料、新医药等产业方向发展,向高端化学品延伸。“经初步测算,接近9平方公里的灌南化工园区可以盘活5000—6000亩土地,并打破原来的土地利用格局,可以根据新产业目录合理进行新一轮的空间布局。园区历史上最高年产值贡献150亿元左右,我们提供的方案认为,如果下大力气转型升级,未来产值贡献可达到600亿元。”潘顺龙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
当前,灌南化工园区已从高峰期的80多家企业减少到当前的25家左右。记者获悉,按照即将出台的省“一企一策”评估,只保留不到20家。记者在园区看到,某生产热敏感剂的外商独资企业,已经拆除了所有生产设备。
产业优势遇到挑战
有行业专家认为,之前江苏化工整治方案中提到的园区和企业数量大幅度压缩的目标值,从实践执行中看难度较大。因此后期略有淡化并提出了更高的安全生产、环境保护要求。
不过,江苏化工转向高质量发展势在必行。据记者了解,江苏化工企业数量是浙江2倍左右,高危化工工艺占比高,高风险企业集中。来自江苏省化工行业协会数据显示,2020 年1-3月,江苏省石化规上企业 2968 家(较2019年末减少 256 家),实现主营业务收 2231.00 亿元,同降 20.03%;实现利润总额 42.40 亿元,同比陡降 74.21%,近十来年新低。石化工业主营业务收入占全省工业的比重为 10.15%,同比下降 0.40 个百分点;利润总额占全省工业的比重 5.52%,同比下滑 7.64 个百分点。
反观浙江,在9月23日的2020中国国际石油化工大会上,浙江省副省长高兴夫表示,石化产业作为浙江省第一大产业,7月份全省规上石油和化工企业达到4555家,实现营收占全省规上工业的13.9%,到2022年全省规上石化产业总产值将达到15000亿元以上。
因较长时间没有复产复工,上文所述的苏南某龙头化工企业原本优势产品的市场,已被其他省份的同行联手挤压,也对其资本市场产生了较大压力,股票价值长期徘徊在低位。化工企业一旦错失市场机遇,则很快会被同行取代,这也是当前盐城和连云港灌河地区诸多化工企业急于复工复产的重要原因。
不仅仅是在江苏,记者采访期间,多位化工行业研究者表示,化工园区和企业融资难、融资贵,发展空间狭窄等问题已经非常明显。根据南京工业大学校长乔旭和团队的调研,截至2018年11月,年度全国关停化工企业达1334家,行业从业人数锐减超69万人,近1年多来更是呈现剧减趋势;而2018年全国化工亏损企业数量3682家,占比15.7%,亏损总额为586.4亿元。
此外,江苏本是医药和农药中间体的重要生产地。当前的化工调整也让许可证门槛低、投资利润率高、附加值高、可规避专利壁垒的医药等中间体的生产企业限入了困局。
由于江苏明确规定“禁止新(扩)建农药、医药和染料中间体化工项目”,整治中,很多环保措施到位的医药中间体生产项目无法落地,尤其是高端医药与专利新药配套的中间体制造工艺无法上马,也无法提升整体技术的创新能力。而较高端的医药中间体、特色原料药和专利原料药往往依赖进口,产品更新迭代快。
南京工业大学校长乔旭对记者指出,化工产业发展和生态环境保护的关系并非不可调和,而是可以共存、甚至互惠共赢的,环保监管与化工行业创新联动发力。
其中,环保督查部门承担对企业依法依规监管和帮扶指导的双重责任,应与化工企业建立伙伴关系,给予企业达标整改的合理过渡期,推动企业通过产品升级、技术改造、装备改良、强化管理等系统化治污手段,从源头上解决污染问题;化工企业则应正确认识国家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的决心,全面履行防止污染主体责任,加大资金投入和技术改造力度,在环保督查部门给予的过渡期内真正实现达标排放,对于达标无望的产品生产装置坚决关停。